This is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an article I published on June 12, 2022. For email subscribers, if you’d like to opt out of Chinese articles, please click here and deselect “中文版”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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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海外,香港的示威運動經常被視為民主運動。事實上,不論以前或現在,一人一票選舉的確是香港人其中一個目標,但民主從來不是2019年示威活動的首要焦點。首輪示威的目的是反對嚴苛的「送中修例」──該法案容許香港人被引渡到中國大陸。之後示威者的關注便轉移到警暴和為受害者尋求公義。示威者的五大訴求之中,三項是關於警方和檢控方面的濫權,而這三項訴求均源自暴力的一天﹕2019年6月12日。
星期日是該天的三週年。在香港,該天簡稱為612。那天下午,北京控制的立法會正準備強行通過極度不受歡迎的「送中修例」。有見及此,香港人發動罷工、罷課和罷市,並在立法會大樓前舉行了一場示威。這場示威是獲當局批准的,亦大致和平,但手持警棍和盾牌的警察瞬間便衝到現場,並向群眾發射催淚彈、橡膠子彈和布袋彈。示威者被拘補,而無數的人都受了傷。警方宣稱事件為暴動,但事實上卻是警方自己首先發動暴力。
當天,我在示威現場。這些都是我目擊的事情。
開始時已有不祥的徵兆
6月12日,我需要到灣仔入境事務大樓處理一些事情。我在台灣讀了兩年中文,並剛在數天前回到香港。我沒有參與在上一個週末舉行的反送中示威 (該示威有一百萬香港人參與)。由於得悉金鐘立法會大樓附近會舉行示威,我便帶同相機步行到現場。我的目的不是要參與示威,而是要為事件作相片記錄,以盡綿力把示威者的故事與世界分享。
我由入境事務大樓步行往金鐘──大約15分鐘的路程。在示威現場一條街以外的地方,我遇見了一大隊警察,他們都佩有武器和防暴裝備。我拍了一些照片,並把一段影片上載社交媒體。
這情景是不祥的徵兆。當時所有報導都指示威是和平的,而政府在該天早上也說過不會干預示威。那麼為何警方會穿著全套防暴裝備,並列陣準備進攻?
那隊警察的指揮官是非華裔的高級警員,帶有英國口音。這對我來說是奇怪的事,因為經過了這麼多年,警隊已甚少從英國來的警員。後來我得知此人是英籍警司薛鎮廷 (Justin Shave)。此後數月,他的名字和面孔會經常出現,因為他將會積極地帶領香港警隊在全港各處向示威者進行暴力攻擊。
有幾個勇敢的香港人在場,請求警員考慮這城市和市民的福祉,不要做鲁莽的事。一個男子舉起雙語標語,中文寫着「為下一代」,而英文則寫着「救救孩子」(save the kids)。
之後,我看見警察拘補這男子,並把他帶走。
我繼續步行往示威現場,並見到數以千計的和平示威者。我對數個我首先遇到的人表示,大量警員已在一街之外的地方聚集。他們回答說已經知道,並告訴我大量警員同時聚集於示威現場的另一邊,即立法會大樓出入口附近的地方──示威現場已被包圍了。
在我四周的示威者預料到將會受到攻擊,故此正在架起路障,並用保鮮紙包着身體 (用以抵抗催淚彈)。 有些人帶備了頭盔、護目鏡和雨傘。明顯地,示威者並沒有好像我那麼天真,他們早已預料到警察可能會施行暴力。
我走進人群當中,看到一處可以拍到好照片的地方。它在中信大廈對面一個建築地盤的一幅圍牆之上。我爬上了圍牆,並把正在和平叫口號的人群拍攝下來。
警察的襲擊
在我抵達後數分鐘,在示威現場的另一邊,即立法會大樓附近,手持盾牌的警察突然間衝進示威者之中。示威者隨即組成人鏈把雨傘送上前方,以便前線的人可以築起自己的屏障。這些示威者是有權出席集會的──該集會已得到政府批准──而他們決意留在現場。
我向後一望,薛鎮廷的隊伍已經到達。他們用盾牌組成一條長長的防線以阻止任何人通過。警方封鎖了兩邊的出入口,而另外兩邊則是建設物和維港。人群已被包圍。
突然間,現場變得混亂。在前方立法會大樓那一邊,前線的警員開始攻擊示威者,並用巨型的盾牌開路。同時,在後方的警察維持他們的防線,防止示威者逃走。示威者迅速把防護裝備運往前方──雨傘、欄杆,和任何可組成路障的東西。其他示威者開始向往前推進的警察拋擲水樽和他們手上的任何東西。我則留在原地,並用相機盡量把現場的情況拍攝下來。
忽然,不知在何處傳來一聲巨響。在我前方近立法會大樓的方向,第一枚催淚彈被拋進被困的示威者當中。在立法會大樓前面的警察再向群眾直接發射10多枚催淚彈。我知道情況快將變得危險,但還是趕快拍了數張照片。
催淚煙開始令我的眼睛和皮膚產生劇痛。我從圍牆跳下,找尋可以躲避的地方。那時,在後方,即薛鎮廷的隊伍維持防線的地方,傳來了多次槍聲。當示威者嘗試向後跑躲避在前方的催淚彈之際,薛鎮廷的隊伍就向他們發射橡膠子彈,並攻擊任何走到防線的人。在我四周,示威者都在痛楚和驚惶之中尖叫。
當時已無處可逃。我留在牆邊,一個示威者用水替我清洗眼睛。
在我附近,示威者設立了救傷站。受傷的示威者開始到來,他們有些吸入過量催淚煙,有些因被警棍和橡膠子彈擊中而流血和出現瘀傷。
我知道我需要逃離這圍堵,因此決定冒一個險。作為一個外國人,手上拿着一個很大的相機,我希望他們會把我誤會為記者。我走向後方的警察防線,舉高相機,然後繼續向前行。當時並沒有人企圖阻止我。
憤怒和羞恥
走過警察防線之後,我轉過身來繼續拍照;如果他們把我當作外國記者,我就要善用這機會。我拍下更多薛鎮廷的照片,但我抑制不了自己的憤怒。拍照的時候,我向他喝斥﹕「你從哪裏來?該處有人權嗎?你究竟有甚麼問題?」當時我和他的距離只有數呎,他明顯地聽到了我的說話,但他卻望向其他地方,不理會我的提問。
直至那一刻,薛鎮廷的防線並沒有走進人群。當立法會大樓那邊的警察衝向示威者之際,他們只是守住防線,以阻止任何人逃離。但此時,他們分成三組﹕其中兩組阻止示威者逃離,而另外一組則準備正面襲擊,以輔助前方近立法會大樓那邊的攻擊。他們準備把示威者迫得越來越緊──這行動可導致擠壓或人疊人的情況,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。
我把他們準備時的情況拍攝下來,但他們卻喝斥我,叫我離開,以致我未能拍攝他們進攻的情況。
我覺得震驚,同時也覺得憤怒。現在我明白到我當時太天真,但那一刻我的確真心相信香港人──包括警察──是會尊重其他香港人示威的權利的。除了一些例外,2014年的雨傘運動還是這情況,但估不到數年之間,很多事情都轉變了。
我拍了一段影片,記錄了我在現場所看見的情況,並已將影片放上 Instagram。
由於警察已留意着我,並把我推開,我想我唯一可以做的事,就是嘗試拍攝部分我剛剛目擊有份參與暴力鎮壓和平示威的警察,把他們的面孔記錄下來。當時我十分難過,故此我在拍攝照片前,都向每一名警員不斷大聲質問,到底他們有否覺得羞恥。以下是我拍攝到的其中一些面孔。
其後,警方表示當天是示威者首先進行攻擊的,而大部分傳媒都如此報導,並沒有提出質疑。但我在圍牆之上,能夠清楚看到當天所發生的事情──在警方衝進示威區前線之前,示威者都是和平的。如果有人懷疑影片的內容或認為照片遺漏了甚麼,那麼他就要問自己一個問題﹕如果行動的目標是要驅趕「暴動」人士,為何他們要在一個獲批准的集會兩邊圍堵示威者?他們的意圖由始至終都不只是要攻擊示威者,而是要造成最大的痛楚。
就我當天觀察,警察的行為是毫無道理可言的。對我來說,這經歷只是一連串事件的開始;之後的三年,陸續發生了很多事情,動搖了我對法治的信心和對香港政府官員的信任,而最後它們都粉碎了。那一刻,我知道,該天在歷史上是重要的一天,而我需要參與其中。自此以後,我幾乎參與了每一次示威。我用我的相機,盡了我的綿力把事情記錄下來。
612已過了三年。現在,香港已是一個不同的地方,臣服於某些人之下,而那些人認為暴力鎮壓市民,比起放棄他們一丁點的權力和特權以滿足大眾的期望,來得更為可取。
但是,我們沒有輸。相反,我相信我們正在取得勝利。
過去數十年,雖然天安門、西藏、新疆和其他地方都出現暴政,但中國共產黨的所作所為,並未能改變西方外資的不斷投入、中國經濟和其他國家的經濟互相依賴,和火箭一般的高速增長。但是,香港做到了。無數警暴的影像幾乎即時傳送出去,同時間,關於政府頑固和無能的報導,令到世界意識到,中共威權主義必然興起這個假設,是站不住腳的。當然,還有很多工作要做,但一眾已發展國家已經以緩慢但堅定的步伐轉向圍堵中國政策,並與中國經濟脫鉤。這當中涉及很多因素,但香港是這轉變的轉捩點。
我們今年又再一次在香港和世界各地回想和記念當天發生的事情。以後,每年夏天我們都要經歷這個令人痛心的週年紀念,縱使我們不想去面對。這些回憶使人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,但香港人永遠不會放棄這城市,而我真心相信,有一天,我們會再一次在煲底相聚。
Thank you very much, Samuel, for standing by Hongkongers, for standing by justice and freedom seekers and fighters! Your video and photos are priceless evidence!